应期度

缝魂师(一)

第一章 离山
磬山楠竹林里,一处院子圈了方圆几十里地。这院子一无围栏、二无砖墙,院内外之分全凭竹子来判断,依着这家主人的说法,“划什么地界啊,没种竹的地方是我的院子,种竹的地方是我的竹林,何必为了这点地伤了感情。”
院子里很空旷,唯有中心处排着四间背靠背的竹屋,屋门分别朝向东、西、南、北四个方向。
今日的院子有些吵。
五个人在南向的竹屋前“哐当哐当”地挖坑,坑旁放着一个三尺见方的樟木箱。一名青衣少年倚在一旁的树上闭目养神,神态平和得像个聋子。待那坑挖得差不多有两个井口大时,其中一人吩咐另外四人合力将樟木箱抬进坑里,然后又将土填回去,踩得严严实实。几人正要歇口气,忽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响,竹门砰地弹开,一滴拳头大小的水珠从屋里飞出。
倚在树上的少年瞬间睁眼,倏地移步转身,右手伸出二指,截向水珠的去路,水珠穿过他指缝时竟凝成实体,稳稳地夹在二指之间。
少年屈指将东西收入掌心,颔首施礼道,“公子,已经埋好了。”
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负手缓步走出。
白衣胜雪,没有过多的修饰,唯腰间缠着条银线暗纹窄带。容颜俊朗,下颌微抬,神色清冷。一根玉簪插在半束起的墨黑长发间,外围玉质剔透,一条殷红血丝横贯其中。青年分明是一副清逸出尘的淡漠模样,在血玉簪的点缀下,竟无端生出些诡异来。
五人先是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后立刻抱拳道:“多谢惊蛰公子。”
青年却不看他们,只冲少年微微点头,少年会意,将刚刚截下的东西双手递给为首的男人,男人接过后方看清这东西——魂玉。
刚被缝好的魂魄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,一般需要被放置在特制的容器里调养,直至能自己冲破容器,方可算真正缝魂成功。
惊蛰公子制的魂玉自然是上品,玉质温润不说,细看时还可隐约见到魂魄生前的样子。
“拿回去,好生温养。”少年一边温声嘱咐,一边注意着惊蛰的眼色,语气变得肃然,“诸位既然闻名而来,想必是知道我家公子的规矩的。”
“自然知道。”
“哦?”一直沉默的惊蛰忽然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男人坦然答道:“惊蛰公子经手的魂魄记在公子名下,旁人碰不得。”
“尤其是送魂上门的人。”惊蛰的语气依然平淡,少年却神色有异,公子今天似乎,有点话多?
“多谢提醒,不过,公子真是高看我了,在下可没有兴趣去试血鞘郎君的剑,告辞。”
说罢一摆手,身后四人抬起箱子随他离开。

待他们走远,惊蛰长出一口气,嘴角上挑,随手拔下发间的血玉簪,挑开发丝缠成的结,墨发如瀑地披散在肩背上。一笑之间,清冷的玉人竟像是小了几岁,透出某种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自在风华。
“我的公子爷、小祖宗,”少年也一改刚才漠然严肃的形象,大呼小叫起来,“你怎么把‘十九’拿来束发了?”
“物尽其用嘛。”惊蛰把血玉簪在指间转了几个来回,漫不经心地答道。
少年半晌无语,惊蛰看着对方脸上将怒不怒的表情立马乖巧地解释:“夭夭,我这是有原因的。”
“什么原因?”夭夭半信半疑。
“一大清早你就捧着几片碎魂来找我,我还没来得及梳洗,缝魂室里除了纸笔、魂网、定魂水外什么都没有,你是想我出来时头上套张网还是插根笔……”
夭夭晃晃头,把脑子里出现的画面驱逐出去,冷笑着打断他:“所以,怪我?”
惊蛰肯定地点点头:“怪你。”
“……”
惊蛰公子到底是懂得察言观色的,看着自家小徒弟被堵得一口气上不去上不来,体贴地安慰道:“不过这生意到底是我出言应下的,我也多少有些责任。”
“……”

“‘十九’毕竟是你的魂兵。”夭夭不欲与他分辨,把话题拐了回来:“听闻近日有位断魂客风头正盛,已经夺下数把魂兵。”
魂兵与其说是缝魂师的象征,不如说是缝魂师的实质,而魂兵的本质是还魂针。
还魂针是这世间最不公平的天赋,一部分人体内生来就有还魂针,他们是天之骄子、命运宠儿。待魂力觉醒后,他们眼中的世界会变成双重的——原本的尘世和魂魄的世界,他们会成为缝魂师,成为各方势力争夺、讨好的对象。而大多数人体内没有还魂针,那便至死也不会有。更不公平的是,还魂针无法生造,只能血脉传承,只有缝魂师之子才有可能成为缝魂师。
所幸,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,也没有绝对的不公平。就缝魂师来说,这个至理体现在两个方面:其一,虽然只有缝魂师之子才可能拥有还魂针,但这项天赋并不一定会父子相承。缝魂世家的某一代如果出现天赋继承断裂,地位便会一落千丈,甚至面临灭顶之灾。其二,缝魂师一旦失去还魂针会变得与常人无异,从万丈高空跌入深渊。
断魂客正是应第二条天理而生的,他们以诛杀、毁灭缝魂师为使命。与大多数人将缝魂术视作神迹不同,他们坚信,缝魂师是扰乱世间秩序的罪魁祸首。
“无妨。”惊蛰无所谓地转着指间的血玉簪,“只要还没找到我头上,安生日子过一天算一天。”
“这正是我要说的重点。”夭夭指了指他身后的门,惊蛰转身,只见门梁上被人用剑刻出两个大字:请战。
竟然,来过了?
“你就是这么为我护法的?”惊蛰感到头痛。
“为了保持高人弟子的形象,他们干活的时候我一直装作在闭目养神。”
“请去掉‘装作’,勇于承认你在为我护法时睡着这一可怕事实,这是对睡眠的尊重。”
嘴上虽然这么说,却到底有几分心惊。夭夭虽然说能吃能睡,但长年呆在自己身边,洞察潜在危险几乎成了本能。这人居然能在夭夭和其他五人眼皮底下留字,如入无人之境。
惊蛰仰首望着那两个大字,目光冷凝。笔力遒劲,风神洒荡,心中暗赞的同时不禁替他惋惜:真是可惜了,这人太过耿直,要是直接冲进来说不定真能取我狗命。
夭夭看着惊蛰不断变换的神色,心中惴惴不安,刚要开口,却见白影从身侧闪过,自己腰间的佩剑不知何时已被惊蛰握在手上。惊蛰足尖一点,腾空一剑劈向竹屋,夭夭双目圆睁大叫起来:“你再生气也不能拆自家房子啊。”
他说得太慢了,话音未落,烟尘已起。
烟尘散后,剑已归鞘,惊蛰在一旁负手欣赏自己的杰作。
房屋未塌,塌的是夭夭的理解能力。
那“请战”二字周围被雕出一幅远山翠竹图,字与景相映成趣,自有一股磅礴气势。
惊蛰足足叫了三声才把夭夭从目瞪口呆中唤醒:“喂,好看么?”
他的嘴角挂着愉悦的笑意,神采飞扬。虽然是惯常的插科打诨,夭夭却觉得今日的惊蛰似乎哪里不太一样,像是被什么东西唤醒了。
惊蛰没有等他接话,满意地托着下巴:“这里以后就叫‘请战斋’了,我前两天还在想,要不要请人题个字什么的,这下好了,省了一大笔钱。”
夭夭简直不想提醒他,他们现在脚下正踩着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,要是全挖出来,说不定足够请人把这竹林里的每一根竹子上都刻上惊蛰的名字。
“为什么那断魂客不直接闯进去?”夭夭脑子转了几转,选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。
“这是操守,毕竟当时闯进去可是一尸两命。”
“……”夭夭瞧着惊蛰的侧脸,几次欲言又止,惊蛰终于忍不下去了:“有什么你就说。”
“没什么,我只是还没有从‘自家公子是女儿身’这一惊悚事实里缓过来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是‘一尸两命’暴露了你。”夭夭好心提醒。
“……”
二人走回屋里,惊蛰给自己倒了杯茶,夭夭仍没能缓过来,试探着问:
“孩子的爹是谁?”
惊蛰被呛了一口茶,猛咳了两下:“如果我缝过的魂都要管我叫爹的话,这山头可以改名叫儿子山了。”
夭夭反应过来了,那两命中的另一条原来指的是那只残魂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他笑得不能自已,看着惊蛰眼中的寒光,勉强压下笑声,拿过茶壶,僵硬地转移话题,“叫‘请战斋’你也不怕被人荡平这座山。”
“怕什么,我今晚就要去避祸了。”
夭夭倒茶的手抖了一下,却仍笑骂道:“你这也太没良心了吧,就这么把你可怜的小徒弟丢在一个随时会有人上门挑战的地方。”
惊蛰先是嗤笑一句:“你就没叫过师父!”随后正色道:“你也走。”
夭夭垂眸没有回答,惊蛰歪头想了想,重说了一句,“你也可以走。”
惊蛰公子连夜离开了楠竹林,而他的小徒弟夭夭留在了请战斋。

没人提起“挽留”或“跟随”。
也没人提起“连累”或“拖累”。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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